牧岛书语

【晓薛】魂归（六）

【六】

晓星尘目光被那颗黑黑小小的糖果死死锁住，嘴唇微微颤抖着，像是确认一般，问道：“这是……”

魏无羡将糖交到晓星尘手中，道：“薛洋死后，尸身被苏悯善掳走，只留下一条断臂。我看他紧紧握着拳头，似乎攥着什么，废了老大力气才把他的手指掰开，便在里面见到了这个。人之将死，仍不肯放手的，必然是其极其珍视之物。我想既然他能打扫房间，那么这颗糖也该是被他找回来收好了。”

交代完，魏无羡就以去准备布阵的理由拉着蓝忘机出了义庄。依晓星尘现在对薛洋表现出来的态度，要是较起真来，杀死薛洋的不是别人，正是魏无羡和蓝忘机。问心无愧是问心无愧，听晓星尘描述，他对当年之事也全然知晓，如今见到他们，毫无愠色，还请他们帮忙招魂，想来他小师叔通情达理，也是并无责怪之意。但这种时候，场面还是有点尴尬，不如早些回避。

这是一方面。另一方面，晓星尘现在也的确需要片刻独处，来消化这颗糖所带来的思潮汹涌。

不可否认，当晓星尘知道薛洋并没有转世时，除了自嘲，心中还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。薛洋还在，他所认识的那个薛洋还在，那么他的那些本打算永远尘封心底，再不探究的疑问……或许还有得到解释的机会？一番波折之后，再次与薛洋见面，却又是旧疑未解又添新惑。本想处理完百鬼围袭后再与他一一分辨，谁知……

如果在刚才，晓星尘还说不清他救薛洋，到底是为解自己心中疑惑，还是为了别的什么。可现下，掌中捧一颗糖，魂中存一滴血，顷刻间如拨云见月，还能有什么疑，什么惑？

晓星尘手掌收拢，将那颗糖紧紧包裹，一滴清泪顺着拳缝渗了进去，与糖果交融，粘合起了上面的条条裂纹。

薛洋……你着实是欠我太多。

过了正午时分，招魂法阵终于准备妥当，朱砂画就的纹路占据了义庄院落的一半，乍一看颇显壮观。魏无羡用手支了个凉棚往天上瞧了瞧，不错不错，阴阳接替，时候正好。

晓星尘走出屋门，目光已是一片清明。看了眼满地的鲜红，向魏无羡和蓝忘机道：“辛苦了。可有我能帮忙的？”

魏无羡点头道：“有！小师叔你拿着糖，带着霜华，心里想着薛洋默念他的名字，在中间站着就好。”

听他特地点出霜华，晓星尘不解：“为何还要用到霜华？”

魏无羡道：“我说了，这个‘全家升天阵’很凶残，一般的方式可能招不回来，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。这个招魂阵是专为修士准备，最好的阵眼是其认主仙剑。薛洋的降灾跟着他的尸体，不知被苏悯善带到哪去了，一时也找不到，用糖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不过我记得，薛洋可以使用霜华，想必小师叔是让他认过主的，虽然是次主，但是，聊胜于无。”让晓星尘一同站进去也是同样的道理。直接将糖和剑放在阵眼处也可以，只不过魏无羡想，想招薛洋的话，晓星尘站进去也许能事半功倍。

晓星尘低头看着自己的霜华。确实，当初薛洋与他一同夜猎，有一次，薛洋为精怪所伤，卧床休养数日才重新能走动。那几日阿箐一直在骂他给道长添麻烦，薛洋则是笑而不语。晓星尘只觉愧疚，怪自己眼睛不方便，没能保护好他。于是在下一次夜猎之前，晓星尘就让霜华认了薛洋的主。这样一来，只要薛洋遇到危险，霜华就会有所感应。

回想起来，那已经是晓星尘开始给薛洋和阿箐每天一颗糖之后的事了。

而霜华最后一次示意他危险信号，是他自己将剑锋刺向薛洋……那之后，他手腕一偏，终是没有刺中要害，不知是因为得到示警的条件反射，还是他……下不了手。

回忆随微阖的双眸覆盖翻页，晓星尘下颌轻点道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
魏无羡道：“那就开始吧。”

忘机弦动，陈情声起，魏无羡与蓝忘机分立阵外东西两方，琴瑟和鸣起一曲《招魂》。

晓星尘持一糖一剑站于正中，闭目追忆有关薛洋的过往。从那天兰陵夜幕下的年轻客卿，到金鳞台上的针锋相对。然后，就全是眼盲后遇见的那个少年了。现在想来，除了声音，那少年一言一行，一颦一笑，竟全是薛洋的影子。只怨他当时从不愿多想。或许他二人都一样，在心底里，都希翼着这黄粱一梦能破碎得晚一些、再晚一些。

曲子即将接近尾声，小院中忽的凭空起了一阵阴风，携着几片落叶吹入阵中，随着曲调的愈演愈烈盘旋起一阵旋风，卷起三人的发丝与衣袂在空中猎猎飞扬，最终收拢、凝聚在晓星尘面前。晓星尘睁开双眼，仿佛看到那风化为了实质，汇成模糊的人形，似是一个纤瘦少年体型。

一曲终了，蓝忘机压下琴弦，余音之中，风也逐渐停歇下来。晓星尘望着眼前最终只形成了一个轮廓的魂魄，不禁紧起了眉头。

魏无羡收起陈情，摸了摸下巴，说出了晓星尘所想，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。

“魂魄不全，估计少了那么一魂两魄。”

晓星尘叹道：“失败了吗……”

魏无羡道：“不一定。他魂魄并不碎，只要找到剩下的那些，合到一起，光靠着魂魄自身的吸引力，养那么几年都能好，要是有人用灵力加持就更快了，运气好一年都用不了。”

晓星尘望着魂魄思量片刻，道：“既然如此，接下来就不劳烦二位师侄，我自己去找便是。”

魏无羡道：“小师叔先别急。”说着向对面的蓝忘机使了个眼神。

蓝忘机点头，对晓星尘道：“还可问灵。”

晓星尘这才想起，他第一次下山时，便曾听说过的姑苏蓝氏琴语问灵之术，而逢乱必出的含光君，更是被传的神乎其神。有感于这二人的善意，晓星尘轻笑道：“那便多谢了。”

魏无羡道：“一家人客气什么？蓝湛，先确认一下他是谁。虽然招错的几率很小，但是确认一下，也免得白费功夫。”

蓝忘机“嗯”了一声，双手重新抚上琴弦，弹奏起了“来者何人。”

然而，琴音落下，三人待了几乎半炷香时间，却是没有听到任何回应。

魏无羡指着魂魄叉腰道：“你很棒啊？敢不回答含光君问灵的除了我还没第二个呢！”

晓星尘问：“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
蓝忘机凝眉道：“魂魄不全。”

三人皆是一阵沉默。如此一说，便好解释了。魂魄不全，意识不清，不是不答，是不能答。想来这魂魄连实体都显现不出，不能应答也属正常。

看着晓星尘神色焦急，魏无羡安慰道：“没关系，换个问题试试看，没准哪一句刺激到他，就能问出东西来了呢。”

晓星尘颦眉缓缓颌首。眼下似乎也没有也没有别的办法，只能一句一句的试了。

魏无羡继续问道：“蓝湛你问他，死时是什么年纪？”

蓝忘机如实弹奏，仍是没有回应。

“何处生人？”

没有回应。

“佩剑何名？”

没有回应。

“何时身死？”

没有回应。

……

几番下来，魂魄依旧没有回答任何一句。魏无羡气得七窍生烟，一甩手破罐子破摔道：“你能说什么就说什么吧。”

蓝忘机滞了片刻，指尖再次拨动琴弦，弹出了一串有些怪异，却依旧很好听的琴音。

谁料，蓝忘机刚刚收回手，就见琴弦猛地一震，像是被人用蛮力胡乱一把抓了过去，根本没有任何章法的琴声几乎像是毁灭性的灾难降临，震得晓星尘和蓝忘机耳朵生疼，魏无羡更是捂着耳朵呲牙咧嘴，喊道：“我的二哥哥！你问他什么了？”

蓝忘机道：“你能说什么就说什么吧。”

魏无羡：“……那他这说的是什么？”

不知是不是因为忘机仙琴被弹出这么不堪入耳的声音，还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，蓝忘机脸色不太好看，译道：“滚。”

魏无羡：“……”

晓星尘：“……”

眼看着晓星尘也跟着耷拉下脸来，魏无羡连忙调解瞬间低沉的气氛：“没事没事，不是冲你，不是冲你……”也不知道是在宽慰谁。

不过总算是有了回音，而且看这语气……多半是薛洋无误。不过这种事容不得半点差错，魏无羡指着晓星尘道：“再问他最后一句。这是谁？”

晓星尘闻言，回过头盯着蓝忘机手下的琴弦，一时竟有了些许紧张。

这一次，琴弦依然像开始几次一样没有反应，也许是晓星尘太过专注，这段等待的时间仿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格外漫长。在三人都认为这一回也不会有什么动静的时候，一根琴弦忽然微微颤动了起来，接着是第二根、第三根。调子与刚才的粗鲁完全不同，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生平所闻的最美好的词汇一样，轻柔、缓慢。

蓝忘机跟着缓缓琴音，一字一字译道：“晓、星、尘。”

魏无羡一拍巴掌：“好，可以确定了，这就是薛洋。”

“……”晓星尘不知如何作答，又该如何反应，只抿着唇，在心里默默又记上了一笔。

魏无羡又说道：“行了，再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了。要找那剩下几魂几魄，还得用别的办法。”

晓星尘问：“可还有别的办法？”

魏无羡想了想，道：“共情吧。”

晓星尘道：“共情……那是要魂魄自愿才行，他现在……可以吗？”向来只听说过魂强制共情人，人强制共情魂……还真是闻所未闻。

魏无羡道：“别的魂魄当然不行，但是他现在魂魄不全，意识都不清楚，哪还有什么自愿不自愿。”

晓星尘垂首，良久，道：“那么，让我来吧。”虽然共情被一些家族视为邪法，但只要控制好，它本身没有危害之处。抱山散人涉猎甚广，这种法术，晓星尘虽不精通，也是学过一些，用之无碍。

魏无羡点头道：“还就是要小师叔你来。他只对你有反应，大概也只能接纳你。我和蓝湛要想共情他，非得让他打出来不可。”

晓星尘被这句玩笑话逗笑，道：“事不宜迟，就现在开始吧。还请无羡师侄做监督者了，就以……清心咒为暗号罢。“

魏无羡道：“没问题！不过，因为他的意识现在是混乱的，共情之后，会看见什么东西都说不定。”

晓星尘道了一声无碍，目光再次回到薛洋虚弱的魂魄上。此时日头已经渐西，微微暮色下，魂魄的轮廓好似清晰了些许，使晓星尘感到，他也在看着他。视线相连，晓星尘迈出脚步，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……

天旋地转。

晓星尘刚刚睁开眼，就发现自己——或是说薛洋，薛洋正在奔跑。他的背上似乎背着一个人，重负之下，他跑的速度依然不慢。他此刻脑内昏昏沉沉，眼神茫然盯着前方，口中念念有词。晓星尘仔细分辨，才听清楚那是什么。

“锁灵囊……锁灵囊……”

一瞬间，晓星尘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。他突然很想看看薛洋身后背的是谁。然而他现在视薛洋所视，只能通过余光偶尔看到一两片被斑斓血迹染红的的白色衣角。

直到薛洋偶然一回头，晓星尘才看到了他所负之人，不由得一阵苦笑。

那正是面无血气，毫无生息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