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岛书语

【晓薛】魂归（九）

【九】

山中与共情所见相比，除了更加颓败外，并无明显差别，晓星尘没费什么功夫，就找到了那条薛洋背他上山的山路。沿着路一步一步地走到尽头站定，抬起眼，面前便是那被磊磊岩块封堵的山洞。晓星尘将玉放在掌心，玉体一明一灭地亮起了暖黄色的幽光，并越是靠近山洞越是明亮，显是玉内魂魄有所感应。两指轻按在玉上，晓星尘默念起了口诀。很快的，几个小小光球便从岩缝中挤出来，围着晓星尘的手转了几周，最后被吸进了玉里。汇合的光不再闪烁，成了一层淡淡的光泽附着在玉上，晓星尘知道，这便是成了，薛洋的魂，三魂七魄，分毫不差，都收在了这玉里。

不过也只是在里面，用魏无羡的话讲，还需要养。晓星尘将玉收进里襟贴身放好，又伸出手，去触摸那些堆积的岩石，心中拿捏片刻，最后还是叹着气摇摇头。前世种种如过往云烟，还是就这样，让它们同骸骨一起，封存在这绝迹之地吧。想来他们两个的遗体，一个入火化为灰，一个入山碾作尘，也算是同归了。

正转身欲走，突然，晓星尘听到岩壁之内传来了几声低低剑鸣，回头一看，正撞上一道剑芒击碎一小块松动的石头，在严丝合缝的山壁上凿出了一个洞，猛地向晓星尘飞来。鬼使神差地，晓星尘没有用霜华格挡，伸手一抓，那剑的剑柄便安安稳稳地握在了他手中。剑一入手，晓星尘一愣，再低头，隔着衣物看了眼里襟中紧贴着自己心口的玉，瞬间了然。

晓星尘对那剑笑道：“忠心随主，你倒是通些灵性。今后若是少造些杀戮，除些煞气，定是把好剑。”

说着，晓星尘一手抚上心口，指尖摩挲着那玉的轮廓，如同在抚摸少年的发顶，轻声道：“就看你这主人的了……”

就此，此间事算是彻底了结。晓星尘取下霜华，暂且用包裹霜华的白布裹上降灾剑身背在背上，御起霜华向云中飞去。

此后，晓星尘带着玉和两把剑，如从前那般行走天下，夜猎魑魅魍魉，甚至比以前还要勤快。也因此，明月清风重归于世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，人人都道好人果然有好报，晓星尘听了只能一阵苦笑。只有他自己明白，他这么拼命，是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村民。最少最少，图个心安。

薛洋的魂养得不错，有暖玉和晓星尘的灵力温养，一年不到便完完整整，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沉睡不醒，晓星尘多番检查也看不出毛病。也罢了，正好，晓星尘也不知这种状态下该与他说些什么。他们之间，还是要等面对面才说得请。

抱山散人的灵力何等淳厚，补好晓星尘的魂和一双眼睛，尚且用了几载光阴。晓星尘自知修为与师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，所以并不急。薛洋的魂温养用了一年，之后，晓星尘又用了将近十年，来补他少的那一条胳膊。补到最后，一根一根手指都生根发芽般从手掌中长出，还剩下最后一根，是小指。晓星尘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给他补上了。他的眼睛，他的小指，疤早就不流于皮肉，还留着那些伤并没什么意义可言。

魂修好了，相比起来，接下来的工序便简单了不少。晓星尘不知这玉何名，只听师父讲过它的奇特功效。除养魂之外，只要布好特殊仙阵，玉便可为玉内所居魂魄重塑一具肉身。只是抱山散人还告诉他，这玉使晓星尘重获新生后，如今只能再用一次，所以，何时用，怎么用，叮嘱晓星尘一定要三思而后行。如今这再救一人的机会，让晓星尘给了薛洋，他倒是并没有后悔。只有一次也好，他们两个拜这块玉所赐，在生死之外又偷来了一辈子，该格外珍惜才是。

要塑肉身，便不能像之前一样天天带着玉四海漂游了。于是晓星尘找了个位置不偏不正的小城，在城郊处租下了一处小院——比义庄宽敞些，多了几间房，青瓦摞的房顶，更是比义庄的干草屋顶牢靠了不少——暂且便在此安了家。

如此便又过去了一年。这天，晓星尘进城采办补给时，忽听背后隔着老远有人喊道：“小师叔！好巧啊！”

的确是巧。晓星尘微笑转身，就见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正打着招呼向他走来。

晓星尘道：“你们怎么来了？据我所知，这些时日附近并无什么异象。”

魏无羡嬉皮笑脸道：“我们正好路过此地，听闻这里虽没有世家镇守，却很长时间没有东西作祟，是因为一位仙人定居在此，原来就是小师叔。”

晓星尘轻轻摇头，对二人道：“寒舍就在城外，二位师侄要不要来喝杯茶？”

魏无羡道：“那多不好意思的。”

晓星尘笑道：“我入山门时，藏色师姐虽已下山多年，却也听师父讲过不少她的事情，无羡师侄不想听吗？”

魏无羡连忙点头，道：“当然愿闻其详！走走，小师叔，我们边走边说！”

魏无羡欣然应邀，蓝忘机也当然没有不来的道理，只是看着魏无羡，对那句“正巧路过”不置可否。

三人上一次见面时诸事繁多，又走得匆忙，也没空聊上几句。从城里走到城外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，一言一语，藏色散人的事说到一半，话题又转移到了晓星尘身上。

魏无羡道：“这么说，现在薛洋的身体已经塑成了？”

“嗯……”晓星尘说着，面上浮现担忧之色。薛洋魂魄入体后，仍如魂体在玉中时一样昏睡。那玉在薛洋身体大功告成时就四分五裂了，若非他身体生机稳定并无不妥，晓星尘真要以为是浪费了这唯一一次机会。人事已尽，如今晓星尘能做的，也就只有等他醒来了。

不过最近情况似乎有了转机，前两天晓星尘还看到薛洋的眼皮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，就是不知会在何时完全睁开，会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……想到这，晓星尘突然有点归心似箭，对魏无羡和蓝忘机说了一句“前面就是了。”便加快了脚步。

到了家，晓星尘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，打了个招呼，就往薛洋那屋走去。

推开房门，屋里一片静谧，只有修仙之人才能听到的吐息之声证明屋里还有人在。晓星尘慢慢走到床边，看到床上睡得安静的少年，叹了口气，给他掖了掖被角，又多看了几眼，便转身欲走。谁知刚背过身，忽觉身后一道劲风起，一双臂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他的脖子，然后力道往后一拉，两人就一同跌在了床铺上。

“薛洋？你……”晓星尘倒在他身上哭笑不得，感情这人早就醒了，一直在这儿跟他装蒜呢。

保持着这个姿势，薛洋趴在晓星尘耳边亲切地咬牙切齿道：“道长，你对我可真好，我刚走到鬼门关，宁是让你给拽了回来，连手指头都给我补上了。这是第二次了吧？上一次你不知道我是谁，这一次又想做什么？是看了我的记忆，觉得我可怜？要是说出去，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！”

行了，都在这等着他呢。晓星尘拽了拽他的胳膊，道：“不是的，你先放手，坐下来，我好好和你说。”

话音落下，薛洋却反而加了力道，勒地更紧，道：“怎么样不是说？不如道长先告诉我，你又把魏无羡他们请来做什么？是后悔救了我，想再把我大卸八块，打个魂飞魄散？”

原来他装不下去，是为了这个……晓星尘觉得现在接着薛洋的话说下去不是个明智的决定，便提了一口气，道：“你不放手？”

薛洋皱了皱眉，道：“不放。”

晓星尘道：“好。”说罢，抓着薛洋手腕的手忽然发力，一把将那条胳膊从脖子上掀了下来，自己趁这空挡一起身挪到了一旁。薛洋怀里一空，连忙急匆匆地扑上去想把人抓回来，巧了，晓星尘也没有要走的意思，原本手里那只手腕他就没松手，又接住了迎面而来的另一只。薛洋醒来其实也没有多久，对新生的身体还不是很适应，双手被晓星尘用力一压，一下子就仰倒在了枕头上，藤制的枕头磕在后脑上，薛洋只觉头脑一阵晕眩，等回过神来，就看见晓星尘整个人都伏在他上方，就连两条腿也压着他的，像是预料他会再用腿脚反击似的。

这种被全面压制的形势让薛洋心情更不爽利，看着晓星尘的脸，冷笑道：“道长，你这是做什么？”

晓星尘道：“我救你，当然不是因为可怜。”

薛洋突然觉得好笑，挺起脖颈逼近晓星尘，道：“那你倒是说说，是因为什么？能让你大发善心，就这么原谅有血海深仇的仇人？”

若是以前，这话可能还会让晓星尘皱下眉头，可是共情之后，晓星尘已经学会了分辨他哪一句话是真心，哪一句是假意。看着薛洋越来越近的脸，晓星尘用一眨眼的功夫做了个深呼吸，道：“跟可不可怜，原不原谅无关。只因为我看见了。”

“嗯？”薛洋一愣，因为两人贴地极近，晓星尘甚至看到他眼中瞳孔微微一缩，似乎在急切紧张中等着他接下来的回答。晓星尘拉过薛洋的左手，轻轻按在他的胸口，接着前言说道：“这里面有我。”然后又拉着那只手掌，贴在了自己心口，道：“这里也有你。”

晓星尘这个人，什么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，说一不二，绝无半分隐瞒，更不会什么花言巧语。薛洋碰上他，也不知是谁更克谁一点。比如这会儿，薛洋就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些话弄得又是一阵目眩，盯着他的眼睛，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说心头血的事还是别的什么，亦或两者都有。

还没等他想个明白，忽听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。两人齐刷刷地扭头去看，就听魏无羡的声音由远及近道：“小师叔？我们听到打斗声，出什么事了……吗……”说到最后一个字之前，魏无羡已经一把推开了房门，一眼就看见了床上两个交叠的人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自己，又连忙把门关上了，打着哈哈道：“那啥，小师叔，我和蓝湛突然想起有东西没拿，先回城里的客栈了啊！”

拉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蓝忘机一路奔出了小院，魏无羡才拍着胸口喘了口气。

厉害了我的小师叔！